念白先勇

這次我離開你，是風，是雨，是夜晚；你笑了笑，我擺一擺手，一條寂寞的路便展向兩頭了。—— 鄭愁予 （隨我多年的一篇）

靜讀白先勇的『台北人』，說的是台北舊時代的大小人物，是回憶、是滄桑、是感念、是懷恨、是新舊時代的交替感慨，是萬古不變人生。

每每捧起中文書，總引起我的思鄉之感，這些文字筆劃平時是再也看不到了，我的生活當中，中文已不再是我的溝通工具，現在的我，連日記也以英文居多。中文與我，尤其繁體，是歷史，是藝術一般的古物，如今我不再信手捻來的使用自如，卻寶貝它如稀世珍寶一般的捧在手心，得細細體會這逐字逐句的箇中滋味。讀中文書，好讓我想起過去在中學時代唸書，上圖書館的日子，那個時候覺得百般無聊的苦日子，現在看來，是安靜無聲的了，像極了黑白默片，又如一本架上積了灰的舊書，許久未曾翻過，卻又捨不得丟。

台北我是最熟的 ——真正熟悉的，你知道，我在這裡上學長大的 ——可是，我不認為台北是我的家，桂林也不是——都不是。 也許你不明白，在美國的我想家想得厲害。那不是一個具體的 ”家 ”，一個房子，一個地方，或任何地方——而是這些地方，所有關於中國的記憶的總和，很難解釋的，可是我想真想得厲害。——白先勇

出國十年，朋友們最好奇的免不了我是否想念家鄉，新舊朋友總問，多久回一趟台灣？那問題是能問的嗎？夠久了。久到夜深人靜，時常還得問問是否還記得自己是誰，從哪兒來。但如今的我，不好嗎？那也不是。如今的我，不如兒時只得癡癡的期待著夢想成真；如今的我，算算竟也達成了大半兒提時代白日夢裡的故事，那夢不再是故事小說，而是我的人生。

原訂計劃二零一九年回國一趟，因為同事離職不得不暫緩回國的計畫至下年。零二零年，轉眼已是一年半前的事，但誰又能忘了二零二零是個怎樣的一年，我們如今還活在那一年半前的日子裡，疫情的消息雖減，各國邊境管控的政策仍是週週在變。我呢，雖口中不願承認，但心底卻似乎放鬆了口氣——短時間內是不用回國了。這是個什麼樣的心情，我想，「近鄉情怯」這四字，也只有長年旅居在外的遊子才能慢慢咀嚼。

有一天黃昏，我走到湖邊，天上飄著雪，上下蒼茫，湖上一片浩瀚，沿岸摩天大樓萬家燈火，四周響著耶誕福音，到處都是殘年景象。我立在堤岸上，心裡突然起了一陣奇異的感動，那種感覺，似悲似喜，是一種天地悠悠之念，頃刻間，混屯的心景，竟澄明清澈起來，暮然回首，二十五歲的那個自己，變成了一團模糊，逐漸消隱。我感到脫胎換骨，驟然間，心裡增添了許多歲月。 — — 白先勇

2021的今天，入秋了。從圖書館回家的路上，開著已十分熟悉不須導航的路，那金黃的黃昏夕陽底下，我所見的，不是十一月的秋風颯颯，不是如今小有成就的自己，而是那十年前剛落地美國的姑娘，滿滿的期待與焦慮不安，這街景在當時都是陌生的，我告訴自己，儘管自高中起就在外讀書生活，這一趟出來，是好是壞都得全靠自己了。多少個節慶時節，我多只在漆黑的下班車陣中，聽著音樂，幻想著聖誕的美好，在吞下著這佳節的孤寂與諷刺——明明身在異國卻體會不到的異國風情。如今的我卻要告訴你，那所以為的異國風情，我們是體會不到的。那日從Tym老家週末的回程路上，那是他父親九十大壽的晚宴，來客多至六七十人，個個開著的車得停到巷口路邊去再走進來，當晚各式佳餚，笙歌伴慢舞一路到晚上十點多才各自散場。我問 Tym，「特別」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感受？他默默的看著我，不明白我想問的是什麼。我嘗試著和他解釋，我說，從前人說參加晚宴，我心裡想像著的，都是少時看電影裡那些穿著富貴的好男靚女，挽著手走進會場，無比的光鮮亮麗，如今我身在其中，心中只有無限困惑。這祝壽晚宴雖說不在華麗的餐館辦，從外頭往裡看，誰能不好奇是什麼樣的家庭能有這樣的氣場？但由裡頭向外看，不過是平常百姓家難得找到機會齊聚，各自戴上了幾道拿手的菜來，月下閒聊往事近況罷了。那些曾經憧憬的電影場景，現在看來，只如開水一般，淺淺淡淡的，一點味道也沒有，是再平凡不過的了。我說，若要Tym 和我回台灣過上一年半載，他對「中國文化」的憧憬恐怕也就要消散了，那也不過就是這兒人年復一年過的小日子，還能多特別呢？

Tym 父親九十大壽生日晚宴，當晚有爵士及抒情搖滾樂對現場演奏，許多來客不只為了祝壽，更為了來聽先場爵士